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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m*uT< 5D nO;t5d 新海瑞上书
[DSD[[
z[ /马伯庸 考稽
EZ)$lw/!J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朔。
M ]uO%2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，整个北京城都沉沉睡去，入夜的春寒悄然爬进这一座矮小的房屋。屋子
s5&v~I;>e 里没有灯，只有电脑闪烁着幽幽的蓝光，把画屏前海瑞清癯的脸庞染上一层黯淡神色。
HwxME%w 这台电脑已经有年头了，蒸汽风扇的声音大得惊人，画屏的颜色也有些失真，外头就连车马
E -i <^&E 店的前台伙计都不愿意用这种配置的垃圾货。但海瑞一直没有更换，一则是因为他坚信君子
S r4/8BZ 固穷；二则是真穷——现在物价太高了，买块硬盘得一两多银子，即使海瑞是户部主事，可
Np2.X + 凭自己的薪俸，实在是没钱去给电脑升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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YL3hl 为了不惊扰母亲睡觉，海瑞没有开灯，他在黑暗中保持着最标准的坐姿，用苍老的手挪动了
EL:Az~]V 一下鼠标。空寂的屋子里传来“咔嗒”一声，画屏上很快出现了一个论坛。
4n}^1eQ 9 这是一个叫做“大明理学之光”的论坛，论坛的题图是朱熹与孔子的画像，主色调是青色，
LgJUMR8vUO 以象征着“青青子衿”的优雅与清高。
Dl=qss~g+ 这个论坛分成好几个部分，主论坛叫天人合一，用来讨论理学的各种话题，以前海瑞很有兴
&uLC{I k} 趣，但现在已经不想去了。因为这个论坛里冒出几个王学的支持者，跟朱子的拥趸吵得不可
us >$f20T 开交，动辄一画屏的“歪理邪说”，简直就是斯文扫地。
Q}|QgN 除了主论坛以外，还有几个附属论坛，比如讨论琴棋书画的文艺版、讨论南倭北鞑的
军事版
@f%q ,: 和讨论大明政事的时政版。据说还有一个分享唐寅或者仇十洲春宫图的隐藏版面，不过海瑞
w ;]~ 2$ 根本不屑一顾。
R}0xWPt9G 海瑞要去的是时政版，可他进去以后浏览了一圈，忽然长叹一声，重重砸了一下鼠标。
aqoxj[V^3L 时政版里讨论政事的并不多，大多数人在津津有味地说着如何写青词，还有少数几个在版聊
CAtdx! 灌水，发一些类似“最适合入阁的二十八星宿大排名”、“是大明人就要看”的狗屁玩意儿。
Q|Go7MQZ@k 海瑞痛心的不是这些。
V)3S.*] 一个时辰之前，海瑞明明发布了一条帖子，在帖子里他义正辞严地谴责了如今的崇道之风，
SwdUElEp 点名批评了邵元节、陶仲文两个人，说他们是蛊惑嘉靖皇帝的妖道，虽然已经身故，也不该
0=I:VGC3 享有那么大的声名。这帖子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多字，还配了三、四张图与五、六个连接，便
K iYz]IM$4 于读者拓展阅读。
pa2cM%48 他希望能通过这个帖子，引起公众和朝廷的关注。海瑞认为嘉靖皇帝宠信这些道士，早晚是
I3" GGp3L 要出大乱子的，身为臣子，必须要让主君和其他臣僚警惕起来。他知道自己的这些言论不受
Y~g *"J5j 欢迎，可总得有什么人站出来大声说话才行。
ES9|eo6 -J( 93@X 9 这篇发在理学之光的帖子，是海瑞在投石问路，试探一下朝野对这件事的反应有多，是否有
VhX~sJ1%Gp 人与他看法相同。
8j jq)d4# 可一个时辰还没到，海瑞的帖子便已经被删除了。海瑞是个喜欢较真的人，他给论坛御史发
TW!>~|U)y 了一封私信，质问他自己犯了哪条规矩。御史很快回复说这是礼部的新规定，禁止在公开论
-Ou@T#h" 坛谈论崇道之事，尤其不得提及几位道长名讳，还开列了一系列禁词，如果不遵照执行，锦
, %U'>F? 衣卫很快就会找上门来，收走服务器，还要把主事者抓到南镇抚使司里去审问。
c~v(bK 既然管理员都这么说了，海瑞也就无可奈何。他关掉论坛，想去看看新闻，结果立刻跳出一
L%5g]= 大堆弹出式广告，什么“教你写经典青词百篇”、“在线炼丹视频大揭密、“买神宵雷法点卡
*c' hmA s 送西域胡姬”，满眼的乌烟瘴气，有一种莫名的颠狂。
gQlL0jAV 这些垃圾广告层出不穷，海瑞电脑里的破防火墙根本无法阻止。这款防火墙软件是朝廷指定
e!p?~70 安装的，起了个名字叫“宣大”，实际效果和宣大防线一样弱不经风。
+?y9EZB% 与反应迟缓的电脑搏斗了半天，最后海瑞气得新闻也不看了，索性把网页全关掉。尘世的喧
tY0C& u2 嚣霎时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都挡住，屋子里重新恢复清冷，只有那老旧的蒸汽风扇还咿呀咿
b^C2<' 呀地冷冷转动着。
3}V -'! 对着电脑桌面上朱熹的画像，海瑞突然感觉到一阵没来由的孤独与疲惫，他揉了揉发酸的双
99u9L) 眼，身体前倾，整个人似乎要趴伏在电脑前面。
6+
C7vG` 这时候，电脑旁的破旧音响忽然发出滴滴的声音，海瑞一看，原来是自己的丘丘在叫。丘丘
xy Pz_9 是大明最受欢迎的聊天工具，上到内阁大学士下到普通百姓，有条件的都给自己弄了一个号。
|iGfWJ^+ 丘是孔丘的丘，图标是朝廷钦定的孔子头像，如果有新的讯息进来，这位至圣先师的脑袋就
Hi Pd|D 会在画屏上跃动——当然，如果你觉得不够庄重，只要下一个插件，就能把跳动改成点头动
65AG# O5R 画。海瑞就是这么干的。
/8"9 sf * 海瑞也申请了一个，加了几个户部同僚与同年，不过他的言谈太过犀利，经常没说几句话就
(@ixV$Y 被人拖黑了。现在他的丘丘好友名单只剩下寥寥的几个人，真正能聊上几句的，只有一个王
+X4/l"| 弘诲。
i5C BL v 王弘诲：这么晚还在线？
+/Qgl 海瑞：睡不着，忧心国事。
AA ~6r[*~ 王弘诲：忧心国事也要睡觉啊。
Jwe9L^gL 海瑞：绍传呐，你说陛下他这么胡搞，以后咱们大明以后可怎么办呐。
Qv/Kb w
N{ 王弘诲：喂，别乱讲了。丘丘上也有锦衣卫盯着呢。
Oq4J$/% 海瑞：哼，就是因为你们这种缩头乌龟的态度，国政才会糜烂至此。
:}3;z'2]l 王弘诲：好，好，汝贤，咱们不谈这个。嫂子最近好吗？
V^E.9fs, 海瑞：今之医国者，只有一味甘草；处世者，只有两个字是乡愿！大家都装轻松不说话，这
*WK0dn 怎么得了！
m+'vrxTY 王弘诲：老夫人身体还好吗？我最近得了一根人参，回头给你们送过去。
4@1C$|k 海瑞：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？是甘草阁老、乡愿相公，就是口口和口口口！
d,* #yzO @`H47@e 该条信息依大明律未能发送成功
/qObXI 王弘诲：太晚了，明儿你还得上朝呢，88！
Hribk[ 99 王弘诲下线了，海瑞独自在网上又转了转，兴味索然地也下了线，一夜无眠。
JVt(!%K}& 第二天一大早，海瑞早早起了床，伺候母亲吃罢了早点，然后前往户部上班。一上班。户部
A-5'OI 侍郎石应岳把他叫了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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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最近在网上又发表言论了？”
`AcT}. u “是。”海瑞回答。
]}HuK# 石应岳叹了口气：“你又不是言官，你是正六品的职官啊。做这种事情，会让咱们户部很被
|}2X|4&X 动的。今天锦衣卫找上门来了，把你的帖子给退回来了。”说完他拿出一张折叠好的帖子，
RqE|h6/ 海瑞打开一看，上头用五号小楷密密麻麻抄录着许多字，正是自己昨天发的内容。
Z hYOz “汝贤啊，我知道你忠心为国，也知道时局不靖。不过有陛下和相公们在操心，你我不过区
i2Cw#x0s 区小官，怎能妄自揣测圣心呢？”
>Z&Y!w'A|u “你我领取朝廷俸禄，自该为国分忧！”
E'wJ+X9 + 石应岳翻翻眼皮，捧起手里的茶碗：“大道理我说不过你，总之，你少说两句吧，别让我难
ar[*!:! 做。”
0MX``/Z72 “下官知道了……”
1PnWgu 海瑞把帖子折起来，揣到怀里，向石应岳鞠了一躬，退出去了。他心情郁闷地回到户部衙门
Kfk/pYMDq 里头，看到自己的同僚们一个个对着电脑，有的在玩挖震天雷，有的在刷喜乐网，从刑部或
# 25%17 者工部的同事那里偷各种蔬菜——包括刚刚从遥远的蛮夷那里引进的马铃薯与辣椒——还
gbL!8Z1h 有的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，跟丘丘上的青楼名媛们聊得不亦乐乎。没人注意到海瑞已经回来
tC4 7P [b 了。
^Uq"hT(41 海瑞默默地走过这一群兴致勃勃的同僚，回到自己座位，把手里的帖子锁进抽屉。抽屉里已
2SlOqH1 经堆积了厚厚的一摞，都是之前锦衣卫退回来的言论。海瑞抿了一口自带的苦茶，随手打开
,/6 aA7( 电脑里的邸报，看看有什么新动向。
L0dj 76'M 第一条邸报是关于龙虎山又计划扩建道观，陛下在京城亲自祈天；紧跟着就是一条河南饥荒
zpM %L:S 的奏议，明里暗里说这场天灾可能与潘季驯搞的缕堤、遥堤、格堤治黄三堤工程有关系。
t%Hy#z1W_ 奏议下有几个选项：朱批、票拟、封驳、廷议。前三个按钮是灰色的，只有当今圣上、几位
{v~.zRW%]r 大学士和六道给事中才有权限使用。海瑞用鼠标点了一下廷议，下面哗啦一下跳出好几十行，
o<\9OQ0 都是官员们对这封奏议的评论。
V]qv,> 这些评论一如既往地庞杂、混乱。其中只有开始的几条言论在讨论三堤工程与潘季驯的“束
-3T~+ w;4FN' 水归漕”理论到底合理与否，很快就转为互相攻击与谩骂，铺天盖地。
j_Q kw ? 反对者说他惊扰地脉，黄河沿省今年病死的老死的没考中状元的，都是因为这治黄三堤破坏
1:VbbOu->V 了风水。支持的人则骂反对者不懂格物之道科举时一定给考官塞了钱。还有的翻出潘季驯在
fsH = 2p 广东做御史的时候有贪墨不法之嫌，旁引博证说他可能跟澳门的佛朗机人有勾结。甚至还有
9>1Gj-S2: 人把以前勘河给事中雒遵的弹劾贴了出来，得意洋洋地说莫谓雒公言之不预云云。
5V"g,]'Nd 海瑞不懂治水，所以没有妄加评论。但他觉得，这种事的讨论方向似乎偏了，看到后来，干
jce^Xf 脆变成了刷屏谩骂，一排排都是“某某某异于禽兽者，几希！”、“敦伦汝先妣也且！”——海
N;.}g*_+} 瑞熟读文史，知道这个“也”字和“且”字，可不是什么虚词。
P8=!/L2? 他心烦意乱地关掉窗口，再回过头去看龙虎山道观扩建工程的新闻，想就这件事发表点评论，
B?p18u$i#l 结果鼠标移过去才发现，原来这条新闻的廷议居然也是灰色的，根本无法发表意见。
nc Cgc5uP 海瑞楞了楞，感觉好像一个正在倾倒清水的皮囊突然被掐住了袋口。他能嗅出这其中的某种
3 F ke#t 意味。治黄之策可以公开争论，是因为背后是内阁那几位大学士之间的角力；而龙虎山道观
9e>Dqlv 被关闭评论，则表明了皇帝个人的态度。这个细节暗示，嘉靖帝非但不太喜欢臣工们谈论这
1@ vlbgLr@ 个话题，甚至连赞美都不允许——总之什么都不许说就对了。神仙不喜欢，皇上也不喜欢。
\g<=n&S?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。良药苦口利于病，忠言逆耳利于行，只有广开言路，各抒己见，才能让
& U6 bOH%P 大明王朝长治久安。这些道理海瑞一张嘴可以说上三天三夜，可惜的是，这条新闻就和皇帝
_pe_w{V-b6 本人一样，完全龟缩在禁中，拒绝与外界进行任何接触，说了也是白说。
^;gwD4 (hs 海瑞正在画屏前苦苦沉思，这时一位同僚忽然一拍大腿：“哎哟我操，大家来看看这个，这
;!H| 0sv 个利害啊！”大家闻讯纷纷凑了过去，海瑞不满地敲了敲桌子：“我说，咱们这还上班呢……”
zf}X%tp 那些同僚纷纷白了他一眼，谁也不理睬。
72;ot` 海瑞有点恼火，他早就上书给石应岳，说现在太多官吏每天泡在网上，影响户部工作效率，
V detY\ 建议截网或者限网，可惜这个提议石沉大海，大家该干嘛还是干嘛。
QGM@m:O 这时一个同僚抬起头，冲他喊道：“老海，这个你应该看看。人家也是牢骚满腹，可说的话，
6|AD]/t^K 比你有意思多啦。”其他同僚连声附和，又低下头去看，不时发出噗嗤噗嗤的笑声。
ZQ'bB5I 海瑞听到“牢骚”两个字，忽然有了兴趣，踱着步子过去看。同僚挥了挥手：“你们别凑过
568qdD`PS 来了，让上峰看到不好。我把地址发给你们了，自己去看。”
j@4AY}[tX 海瑞回到座位打开邮箱，同僚已经转发过来了，这是一个博客的地址。
{ B,r 博客这个名字来自于秦代。当时为了杀死大独裁者始皇，著名的持不同政见者张良请了一位
eV)'@ 8p 刺客，试图在博浪沙用大铁锥砸烂秦皇的脑袋。虽然这次刺杀失败了，但张良为了追求自由
fBRU4q= ^T 反对高压政治的努力，得到了全国绝大多数人的赞赏。后来大家就将可以自由抒发自己见解
Vi o ~2 的载体称为博浪沙的侠客，简称博客，以纪念张良为争取言论自由而付出的努力。
C=uY X" 海瑞点开的这个博客，名字叫做“焚书”， 博主的名字叫李卓吾。博客的背景是一团熊熊燃
i |IG Re^~8q[ 烧的大火，几本书被定格在了被火焰吞噬的一瞬间，画的非常精致。海瑞分辨出来，那是几
<C6*-j1oz 本《朱子语类》，这让他的眉头不期然又皱了起来。
*oca 大明信仰的是程朱理学。每一位读书人从开蒙起到金殿问对，都必须把它当真理一样揣摩。
Ihn+_H u 现在这个博客用如此背景，可有点离经叛道了。
5}" @$.{i 海瑞点开李卓吾最新的一篇博文，开篇就写道：“不信道，不信仙释，故见道人则恶，见僧
y1@*)|
r 则恶，见道学先生则尤恶。”
S FQYrY 思想内容姑且不论，这第一句先声夺人，与寻常代圣人立言的八股大不相同，确实让人眼前
/Xo8 kC 一亮。海瑞慢慢挪动鼠标，一路看下去，连续把李卓吾的十几篇东西都看了。这些文章称得
h(1o! $EU2 上文采斐然，嬉笑怒骂皆成文章，用各种文字花样痛斥着从道学到贪官污吏科举弊案甚至锦
1@L|EF a 衣卫和东厂，狂士风采淋漓尽致。
WjVj@oC 比如骂起腐败来，里面说：“昔日虎伏草，今日虎坐衙。大则吞人畜，小不遗鱼虾”；又骂那
~qj09 些道学家是“名为山人，而心同商贾，口谈道德，而志在穿窬” ，无不花团锦簇，看着十分
0}d^UG D 解气。
/yn%0Wish 海瑞有点理解那些同僚为何看得吃吃直笑了。朝廷对外发布的文字，从来都是四平八稳、毫
=%+O. 无个性的八股，看一遍索然无味，看两遍味如嚼蜡，看三遍几乎就要吐出来了。海瑞性格这
Z<^TO1xs9B 么古板的人，都有点受不了这种东西。相比之下，李卓吾的博文好似一柄锋锐无比的宝剑，
G.[,P~yy. 所到之处剑光四射，让人炫目不已。
D<:J6W7] 这些文章的下面都有无数回帖，大多数是叫好的。海瑞一看点击，赫，比排名第二的弇州山
o2 vBY]Tj 人博客多了好几倍。
d9kN @W 那几个同僚看完以后，互相嘀咕说：“哎，你说人家怎么能说的这么透彻。我跟他想得一样，
X
cDu&6Dy 可一落笔就不成话了，哪像李先生文笔这么有趣。”
H 6~6hg “有趣是有趣，可骂朝廷骂的这么狠，锦衣卫会不会管呀？”
y+g01z “朱希忠朱大人都没动静，你操这份心干嘛——哎哟，等我先存下来，省得一会儿删没了。”
i9 Tq h 海瑞听到这些话，心中一动。他低着头考虑，要不自己也开个博客，把以前被删的东西都发
S B# Y^ ! 去那里算了。似乎在博客说这些话题，锦衣卫不怎么管。虽然自己写的东西及不得李卓吾那
~. H *" 么精彩，但总算可以有办法让人看到。
Obb"#W@3 想到这里，海瑞心情好了一些。他低头把之前删掉的帖子整理成一摞，沿右侧边缘扎了两个
{} gr\ 眼，用麻绳串成一册，打算拎回家去好好挑选一下。
* sbZ{{]e 到了下班之时，海瑞拎起这一册帖子走出户部衙门，迈步正要往家里走，忽然耳边传来一声
"-HmXw1+t 呼喊：
jJO s`'~Q\ “海大人？”
&)y$XsSMW j|/4V 海瑞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，不禁一楞，回头去看，看到一个披着破麻的糟老头从旁边小巷子
-=)Al^V4T 里探出头来，他面色枯槁，神色惶然，双手紧紧把一张枯黄的纸头抱在胸口。
H$o=k QN “你……是夏老三？”
nnol)|C{5Y 老汉忙不迭地点点头，从小巷子里走出来，一脸欣喜如同看到救命稻草。
ZI>')T<@j" 这个夏老三是江西贵溪人，就住在龙虎山附近，是夏言的同族兄长。海瑞以前在兴国做判官
j68_3zpl 的时候，曾去贵溪拜会夏府，与他有过一面之缘。夏言早已经失势被杀，不知这夏老三怎么
4Cn%
h)w 跑到京城来了。
(yB)rBh>n 海瑞问他发生了什么，夏老三放声大哭：“龙虎山的道爷们扩建道观，看中了夏府的宅邸。
zIE{U 他们只开价每亩五钱银子，我们不肯卖。结果也不知从哪冒来百十个小伙子，冒充山贼趁夜
. vJl Tg 把夏府给拆了，可怜我老娘与夏府好几口人，竟生生被压死在里面。县里州里都不肯管，我
Nt5`F@; B 实在无处可去，只好来北京告御状了。”
yv2N5IQ>{V 夏老三说完把胸口那团皱皱巴巴的纸展开，给海瑞看。
!CO1I-yL 海瑞一眼就认出这东西来了。这叫大诰，是洪武爷在位时搞出来的东西。当时大明初立，洪
aF
(L_ 武爷担心当地官员为难百姓，就给每个人手里发了一本《大诰》，凭此为证，可以直接上京
GL <u#[ 告御状，有专门的皇访司接待。洪武在位时，这一套制度搞得有声有色，还涌现出了陈寿六
Sl7x>= 等一批积极分子。
|1[3RnG S 可是，海瑞没法告诉夏老三，大诰现在早就没用了。皇访司还保留着，可那不过因为是洪武
]#*S. r] 爷建起来的，谁也不好意思说裁撤而已，实际上早没了威慑力。老百姓的状纸递上去，多半
6-oy%OnN 是发还给当地官员重新审理。
mtunD;_Dek 可海瑞也明白，那些老百姓没别的出路，又不能造反，只好把这陈旧的大诰当成他们最后的
Vv Se`E* 救命稻草，巴望着皇恩浩荡，清官下凡。皇访司就挨着户部，海瑞每天都能看到许多人簇拥
<*'%Xgm 在门口，常年蹲守。他们多半衣衫褴褛，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把大诰帖在胸口，仿佛那样做便
U:1 cbD7|3 能保佑自己的状纸能顺利递进去。
`HO_t ek 听完夏老三的哭诉，海瑞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。全国道观扩建，惹出了无数事非，夏老三
*~>} * 这样的悲剧，他已经听过好几次了。他手里拎着的那叠删帖中，就有其中两例类似情况的资
t6 JM% 料汇总，往自己身上浇菜油的，跟道士同归于尽的，遭遇都比夏老三惨。
vz1yH%~E “海大人，您是户部主事，能不能跟皇访司的打个招呼帮我递一下啊？”夏老三满怀希望地
1q7Y,whp 望着他，浑浊的眼神放出些许光芒。
jF r[ T “呃……”海瑞犹豫了一下，一个同僚告诉过他，千万不要可怜这些告御状的老百姓，他们
o&Vti"fpC 的数量成百上千，你一时同情帮了一个，以后就会有数不清的麻烦找上门，让你应接不暇。
!i{9wI 仿佛为了证明这个理论，在小巷子里又伸出十几个人的脑袋，他们个个衣衫褴褛脸色蜡黄，
8uZM%7kI6+ ~#^suy? 都盯着海瑞与夏老三。夏老三看到海瑞没有立刻回答，眼中的火苗倏然熄灭了，他把大诰揣
|0Y:
/uL#) 回到破棉袄里，搓着手嗫嚅道：“海大人，你别为难了。这事跟您没关系，不该把您牵扯进
4,)EG1 来。我自己再想想办法，想想办法。”
O"6
(k{` 听到这话，一股热血涌到海瑞头上。海瑞啊海瑞，亏你还自命刚峰，亏你还在网上抨击朝政
?n0Z4 8% 忧心黎民，如今到了要你出手相救的时候，怎么就畏缩起来了呢？知行要合一，否则你就是
|2t1m 6\j 个伪君子，跟那些道士又有什么分别！
C ks;f6G 海瑞一把握住夏老三的手：“我敬夏公如师长。夏府遭难，我绝不会坐视不理，来吧，我帮
b2<((H 你递状子！”
=]swhF+l- 夏老三正要推辞，突然身体一僵，倒退三步，眼神里充斥着恐慌。海瑞循着他的视线回头看
;)'@ kzi 过去，发现巷子那头有两条体型和大汉将军差不多的彪形大汉走过来，他们膀大腰圆，手里
Uzzt+I wm 还捏着藤绳和套杆。两个人看到夏老三，眼睛一亮，从腰间抽出张画像看了看，步伐变得更
a#L:L8T;j 快。
B2/d%B “夏老三！你站住！”其中一个大汉喝道。
c1x{$ 夏老三一屁股坐在地上，浑身如筛糠一样发抖。；两个汉子不由分说，拿起套杆套中了夏老
#FNSE*Y 三的脖子，绳子一捆，就要往外拽。夏老三拼命挣扎，一手攥住大诰拼命挥舞，一手向海瑞
K\3N_ztu 伸出去求救。
: fx^{N!T 海瑞既惊且怒，大声呵斥道：“你们这是在干什么？”两个大汉谁也不理睬他，继续拽着夏
[S<1|hk
s( 老三，一辆马车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到了巷子口。海瑞挡到两人身前喊道：“他手里拿得是洪
tzn+
M0' 武爷颁发的大诰，各地官员不得阻挠！你们竟敢抗旨？”
8uq`^l%KkZ 两个大汉面面相觑，一起笑了起来：“我们俩不识字，不知道这上头写的啥。”其中一个伸开
iS]4F_|vd 手掌，把海瑞撵到旁边去。海瑞气得眼睛都红了：“
:kb2v 1{\ “你们是哪个衙门的人！光天化日，朗朗乾坤，竟敢绑架良民？”说完他从腰间把自己的官
9>I&Z8J$M 牌亮出来，举到他们面前。
.%x%b6EI 两个大汉一看是户部的主事，态度缓和了不少。其中一人拱手道：“这位大人，我们是福威
Pn| ;VCh 镖局的，正在做生意，您别为难我们。”他说的客气，表情却是一脸的意味深长。
< Mq vGXI 海瑞眉头一皱，福威镖局？看来自己遇见截状的了。
2 f8\Osn>m 海瑞在户部听人说过。大诰制度是不能撤的，这是洪武爷立下的规矩；告御状的百姓，皇访
1](PuQm7+ 司也是不能不接的，这关系到朝廷脸面。对付这些数量愈发庞大的告御状者，朝廷只能默许
G 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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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EP\ 各地布政使司派人到京城来，把这些怀揣大诰的百姓截回去，这样两边都有交代。
BD.>aAi! 这些绿林好汉就是各地府县雇的，身份是各大镖局的趟子手。他们每天都在皇访司外转悠，
><Awk~KR 身上带着各地送来的画像，看到附近有相像的，就会扑过去绑走塞进一辆马车，发还原籍。
vi1
D< 万一惹出什么麻烦，府县大可以把责任往镖局身上一推。
%&[=%zc XGCjB{IV 这些人地位很低，背后的关系却盘根错节，就连锦衣卫和东厂都不大愿意管。那大汉的意思
>=+: lD 很明白，他们不敢惹海瑞，但海瑞也很难动得了他们。
$]`rWSYtv` 海瑞却没有挪开脚步，冷冷道：“这人是我朋友，你们把他放开。”他横下一条心，一定不能
q@(MD3OE 让他们把夏老三带走，哪怕为此要得罪那些权贵。
9z9\pXFQ 大汉不耐烦了，把海瑞蛮横地推开：“我们是奉命行事，有问题去找我们总镖头。”海瑞被推
)d$FFTH 倒在地，半天爬不起来。他虽然意志上不输于人，但体力上却差太多了，大概是每天在宅子
N R0"yJV> 里呆的太久，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座宅。
P]mJ01@' 摆脱了海瑞的骚扰以后，两个大汉一边一个夹着夏老三朝前走去。巷子里刚才探头的百姓都
w28&qNha 消失了，就像是一群受惊的野雉。巷子口的马车掀起盖帘，夏老三被迅速拖上了车。马夫一
\fD)| 声清脆的皮鞭声，马车飞速开走。
uGW!~qAr* 等到海瑞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，街头已看不到马车的贬影。海瑞愤怒得连胡须都在颤动，这
:H(wW
些人连朝廷命官都敢推开，还有什么不敢做？他决定联合几位言官，上书朝廷，最起码要把
#q
mv(VB4 夏老三救出来。夏言是当朝首辅徐阶的恩公，他的族人被人欺凌到了这地步，徐阶无论如何
FO S5?%J 也不会坐视不管吧。
yRyUOTK 巷子里重新恢复了热闹，那些“截”后余生的御状户们纷纷露出头来，该干嘛干嘛，对刚才
\)'5V!B|s 发生的事每个人都显得很平静，似乎习以为常。不过当海瑞想找几个人当证人时，他们却躲
3Ud{W$Ym 闪得很快——这个小官根本不能改变什么，大家刚才都看到了。
ALY3en9, 海瑞失望地离开巷子，在巷口他忽然看到，黄土地上扔着一本皱皱巴巴的大诰，上面还有一
oH ] _2[
! 道深深的车辙印和几个鞋印。估计这是夏老三上车前挣扎时掉在地上的，它就和它本身代表
e\7AtlW" 的尊严一样，被践踏无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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